这,是从芦苇到席子的第一道工序。
第二道工序,是划篾。
这道工序,必须是父亲亲自完成,因为需要手上有力,而且危险,不小心容易伤到手。一根根芦苇在手,父亲手一伸,便知道是一分二,还是一分三,一分二的,一把小且锋利的篾刀从苇子根部劈开,一分三的,苇子从一个叫“苇划(yu hua)”的工具中穿过,三根宽窄均匀的苇篾从另一端伸出。左手递苇子,右手持工具,几秒间,苇子从手中穿过,右侧,便整齐地摊开一束苇篾。
划篾过程中,会有一种特殊的东西飞出来——芦膜。它原本长在芦苇杆内,划成苇篾时,芦膜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,有时居然还是完成的筒状。小时候不知道它的特殊用途,直到上了中学,接触到第一种乐器,笛子,才知道了,原来芦膜是天然最完美的笛膜,于是,很自然地就学会了吹笛子。
刚划出的生篾子,锋利坚硬,很容易伤到手,所以大人一般不让我们碰。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捆扎起来,准备操作第三道工序——碾篾。
碾篾需要有一块长且平整的地面,一口沉重的碌碡,不是每一家都有这样的条件,所以,碾篾的活,需要寻到有这样条件的人家去完成,而且要提前预约。苇篾放在碌碡下,父亲用口均匀地喷上水,让篾不容易脆裂,然后碌碡一遍一遍地碾过,篾子噼噼啪啪地响着、跳跃着,慢慢变得服贴柔软。碾篾的过程,我记忆最深的,是看父母两人的配合。因为碌碡很重,母亲一般都要和父亲一起去推。推起来以后,靠着惯性,倒是不费劲,最难的就是到了两头终点时,要反转回来再推,是最费劲的。农人自有农人的法子,在两头分别放着一个障碍物,一般是几只穿破了的旧布鞋,摞在一起,不硬,足够碌碡可直接滚上去,不软,足够形成障碍,阻止碌碡继续前行。到达终点前,父母亲合力,奋力推动,碌碡快速滚至障碍物的最高点,然后嘎然而止,这时,父母迅速转到碌碡的另一侧,朝回推动,碌碡就听话地原路返回,继续去碾压那捆逐渐柔软服贴的苇篾。如是反复几十分钟后,一捆生脆的苇篾,就变成了可以用来打席的熟篾了。这,是第三道工序。
碾好篾,基本上可以说一切就绪了,但父亲一般并不会马上去打席,因为席子主要是铺在炕上的,需要买新席子的,一般都是家里要娶新媳妇,收拾了新房子。而每家的房子内径不一般大,炕一般都是尽着房子的内径盘的,因此,各家的炕也是有大有小,所以席子一定要跟炕的尺寸刚好吻合,除去外侧留出的木制炕边的宽度。于是,在每一次王乐镇的集市上,除了卖一些不要求尺寸的席、囤,还会接受一些要准确尺寸要求的预谋席子,大人们叫“交席”,“交席”相当于定制品,尺寸、品质不能有一点差错,价格要略高一些。当然,如果有之前接到“交席”的活,也一般是在集市上交给主家的。
收到了“交席”的要求和订金后,接下来的几天,父亲便会抓紧时间打席,不能误了人家的喜事。
每一张紧密扎实的席子,都是由一根一根的篾打出来的。
先是纵横相间,一上一下地打个底子,因为最开始三根纵向的篾,一定要用脚踩住了,才不至于松动走形,所以,人们把开始打席,叫做“踩席”。席踩起来以后,有了紧实的底子,就开始按席子要求的尺寸、花纹来打了。一般是纵向三上三下,间隔着编一根横向的篾子进去,然后下一根,就依次放下左边一根,拾起右边一根,拾阶而行,这样,席面上就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“人”字形花纹。
打到最后,父亲就要慢慢地控制尺寸了,因为较长的两条边,要换一个花纹才能收得更结实,所以控制尺寸时,还得考虑收边时的余量。说到收边,我想起来了,因为收边时,预留的篾子都已经在席子边缘了,只需要按要求的花纹编织起来就行了,加上这时的篾子已经非常柔软服贴,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尖刺,所以这时小孩子也能帮上忙。父亲稍加指点,我就可以按他的要求,把剩下的篾子编起来,只是偶尔需要父亲再来加固一下。
在收边以前,父亲就已经按预计的尺寸把多余的篾子裁掉。等回边的部分编好了以后,再沿着成品席子应有的尺寸,用手里的“垫刀”,配合一把长木尺,用力地在篾子的内面,划一道,然后把多余的篾子折回来,插在对应的篾子的缝隙里。这时,每一根篾子的位置、长度都刚刚好,不偏不倚,还要插在既定的篾缝里去,这时就要借助“垫刀”来完成。先是将“垫刀”从要插入的篾缝中伸出去,把要插入的篾头放在垫刀上,再用力抽回垫刀,那根篾头,就听话地插到了指定的位置。这样四个边收完以后,一张完整的席子,就算完工了。
打席的过程,父亲一直都是蹲着、且低着头,眼看着脚下的席篾,一寸一寸地往前边打边挪,身体小腿一节、大腿一节、上半身一节,三节几乎折叠起来了,用一句形象的话说,叫“三折窝着”。记得小时候不好好学习时,老师就会用特有的话骂我们:“你们这样子,对得住你那整天三折窝着的爸?!”别村的人,不会打席,大概只有我们村的孩子,会被老师用这样的话骂吧。
打完以后,父亲会习惯性地把整张席子提起来,细细地检查、欣赏一遍,防止有因为断篾造成的瑕疵。然后,把席子高高的提在手中,另一只手,用他那根用了多年的长木尺,用力地拍打几下,当时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何用意。现在回想,应该是要让席子各处的篾缝均匀,让整个席子更加平展。检查拍打完毕,卷起来,只等一下产赶集时,交给主家,收回席钱了。
刚刚分田到户的日子里,除了种地糊口,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,所以,每家的现金收入,主要就指望着一个月能交几张席出去,养了一年的猪,能卖个好价钱。
到年底时,也是农村人结婚办喜事最集中的时间,这时就不能只指望“交席”了。父亲会根据经验,常用的尺寸,提前打好很多席子备售。而出售的市场,也不仅限于离家三里地的“一四七”王乐镇集市,还要逢“二五八”去县上“赶大集”了,这时,父亲会把好多张席子,用力地卷成一大捆,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。这很需要技术,席子本来就厚、硬,一张卷起来倒还容易,多张卷在一起,就不仅是简单的撂在一起卷了,而是要一张一张地错开,每一张的外边沿,都被下一张紧紧地包住,这样才不至于松开,最后,只留下一张席子的边沿。这时,也不用绳子捆,拿几根剩余的短篾,垫刀上下翻飞几下,一捆席子就被扎的结结实实,甚至看不出破绽之处来。
席子少时,就一捆,就横着放在自行车后座上,用绳子捆好了,保持平衡;多时,就两捆,一边一捆,竖着固定在自行车的后座两侧。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骑向县城方向。
我曾经试着去抱那一捆看起来并不怎么粗的席子,只记得丝毫没能抱起来。还有淘气的小孩围着大人捆好的席捆玩,不小心碰倒了,自己被压得哇哇大哭的。而那时的父亲,现在算来,比现在的我,还要年轻差不多十岁,却已经要用自己的双手来为全家人换取生活。
其实早在十几年以前,很多人家就不再睡炕,换了和城里人一样的席梦思床,所以也不再用席了,粮食也不用囤存放了,有了更安全更保险的粮仓,所以,打席的手艺,也渐渐没落了,村外的芦苇田,也被人们一点一点地变为耕地了。
时事变迁,不过才二三十年前的事,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,已经感觉非常陌生和不可思议。村里也因为铁路经过,房屋拆除,村庄割裂,没有了原来虽然贫穷、但却鸡犬相闻、安乐祥和的景象。就要重新建房了,我时常会冒出一个想法:专门留出一间屋子,把一些旧物件,如父亲的篾刀、苇划,母亲用过的纺车、线拐、梭子,家里用过的农具等,收藏陈列起来,也好让后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,前人们是如何生活的,毕竟,这些场景,将永远不再重现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